“那天晚上,你做梦了吧。”文文这样问我。
“为什么知道?”
“就是知道。”文文注视着我的眼睛,“什么样的梦?”
什么样?
我清楚地记得,那个梦的全部细节。
我在往上爬。一片漆黑,睁大了眼睛,也什么都看不到。但我还是在往上爬,手脚并用,毫不停歇。
我不知自己还要多久,也没有任何测量的办法——周遭的景色,根本没有丝毫的改变。黑暗,黑暗,全是黑暗,纯粹的黑色,绝对的黯淡,连一粒光子都没法看到。
但我知道,我还在向上。我还活着。
在我攀爬的时候,世界并不死寂。耳里响起了说话声,混杂、喧闹、扰人心绪。
“为什么不想跟人接触?”
“你太弱了。”
“人类的生存法则是什么?”
“那又怎么样呢,我就是喜欢这里。”
“你以为只要快乐就好了吗?”
“那样和动物有什么分别?”
“堂堂正正地表达喜爱……”
“你没有这个资格啊。”
“究竟要什么条件才可以?”
“人只有强大才能自由。”
“知不可乎骤得,托遗响于悲风。”
“没什么比这个,更能证明我们的光荣了。”
“至少今天开始,我会照你说的那样努力。”
“不要输啊,少年。”
杂乱无章的话语,渐渐地变得明晰,最后,只剩下她的声音……
黑暗散开了,世界明朗了。我看到头顶的天空,以及漂浮在那里的,另一个我。就是他,昨天将我推下了深渊……
可我爬回来了,混账!没想到吧?
他惊恐地俯视着我,看我一点点地向他逼近,却没有丝毫的办法。一直把我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他,也有措手不及的时候。
我使出全部的力气,从黑暗里一跃而出,咆哮着冲他挥拳……
我的拳头却打中了空气。我也气喘吁吁地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只不过,这不是我熟悉的床铺。这间卧室,也不是我熟悉的卧室。
*
我从床上跳下,脑袋还隐隐作痛。接着,我看向了窗外。
天色微亮,东边露出了鱼肚白,虽然依旧阴云密布。窗外不再是平时我从自己卧室看到的郊野,而是墨尔本市区的楼房街道。
昨天妈同意我在外留宿之后,吴瑕和蒋杰超让我睡在他们室友的卧室——室友回国了,床正好空了出来。
现在几点?我点开手机,才七点过,想必吴瑕和蒋杰超,还在呼呼大睡吧。
我是睡不着了,于是轻轻开门,蹑手蹑脚地走到厕所,方便后准备去接杯水就回卧室待着,肩膀却被拍了拍。
我打了个冷战,转身一瞧,穿着睡衣的吴瑕,正疲惫地冲我笑。
“你……你醒了?”我紧张地问,“是不是我吵到你了……”
“没有没有。”吴瑕亲切地摆手,“是我酒喝多了啦,然后就直接醒了……唉,不能再像现在这样,没有节制地乱喝了……”
她俏皮地身子一扭。“既然你也醒了,要不……跟我过来?”
“去哪儿?”
“来我们公寓的顶楼,看看风景吧。”吴瑕说着,走到门前,轻轻地转动门把,再轻轻地朝我勾手。我跟了上去,和她一起,搭上了通往公寓顶楼的电梯。
这幢公寓有四十多层,趴在栏杆上,可千万别往下看。只要平视前方就够了,墨尔本的晨色,完全地展现在我的眼前。
这座城市还在酣睡,楼房和街道都那样静谧,仿佛在快要醒来之前,还做着香甜的美梦。天空微光乍现,从东到西,光芒逐渐衰减,黑暗依然浓郁,但不用担心,白昼会逐渐向西浸染,最后夜尽天明。
我撑着栏杆,吴瑕在我的旁侧。寒风刮过我的鬓角,也扬起了吴瑕的长发。
“你经常来这儿么?”我问吴瑕。
吴瑕点了点头。“我最喜欢登高了。每次远眺,看那些楼房、汽车和街道都变得那么小,我就会想,这么小的城市,身在其中的我,不是更渺小吗?也许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……”
喜欢登高是因为这个?不觉得难受吗?
“可是,这样没什么不好。如果人只有伟大才有价值,那要多伟大才能排得上号?但不管怎么伟大,总会在某个尺度,变成尘埃。太阳能装下一百万个地球,你能想象吗?可太阳在最大的恒星的面前,不过是不起眼的砂砾;而光是我们的银河系,就有上千亿颗恒星;再然后,宇宙里的星系,又有上千亿个……
“所以,我是一粒尘埃,我很高兴自己是一粒尘埃。那些太过宏大的存在,大到超出我想象的极限,但我并不比它们差。没了我这粒尘埃,没有成千上亿的、微不足道的尘埃,这片巨大的宇宙,根本都不会存在,也不会有任何的生机。我渺小,但我不卑微。每次远眺,我的脑海里,都会响起这句话。”
振聋发聩的声音,随着天光稍亮,突然变得悲怆。然后,我听到吴瑕说——
“对不起。”
*
我惊愕地看着她,吃力地问:“为……为什么要道歉?”
吴瑕眼含泪花,睫毛垂下,但没有回答。我惶恐地思索着原因,直到吴瑕终于做出了回答:
“她要我照顾好你……我没能办到呢。”
我陷入了更大的惊愕。她?他?为什么我俩的话题里,突然有了个不速之客?噢,别说宇宙,现在吴瑕的话,就已经超出我想象的极限了。
“你说的‘他/她’……是谁?”我急切地等待答案。
吴瑕温柔地翘起嘴角。“你是她最好的朋友,是对她而言、特别重要的人……”
我的嘴巴逐渐张大。吴瑕的谜语,开始云开雾散……
“去年七月,一个跟我好久没联系的童年朋友,突然找到了我。她看到我在空间里发预科的照片,然后就问我,如果在墨尔本读书的话,认不认识一个跟我同校的家伙。我问谁啊,她说,他叫夏雨,是她的高中同学,和父母一起来到了澳洲……”
高中同学?!我惊得从栏杆上直起了身子。
“哪……哪个同学……”我张口结舌地问。
“她姓穆。”吴瑕浅浅一笑,“你们班应该没有两个姓穆的吧?”
我僵硬地侧身,面前的吴瑕,一定是因为我的表情,才会像现在这样,捂着嘴笑得全身打颤。
别再笑了,我该怎么办啊?!
幸好我没问出这样的蠢问题,而是问了点更有建设性的:“你说……穆晴?”
“这叫有建设性吗……”文文嘟囔道,“明明是重复赘述……”
我没理她,继续讲述:“吴瑕给了十分确凿的答案。然后,她跟我解释了下,她们两个到底是怎么认识的……”
原来穆晴和吴瑕的父亲曾是战友,两人有亲兄弟一般的交情,退伍后也一直保持联系,有空就找对方喝酒叙旧。两位女生也因此,每年假期都会在成都和怀化往返,相识相知,成为了好朋友。虽然高中过后联系渐少,但当穆晴重新找到吴瑕时,两人迅速恢复了往日的亲密。
然后,因为我而重建的友谊,自然也少不了靠我这个话题来维系……
“刚才你说,她要你照顾好我……”我依然沉浸在震惊中,“能说得详细一点吗?”
“照顾嘛……就是照顾呀。”吴瑕开心地笑着,“你不知道,一说起你,她的话可多了。说你是个宅男,成天只知道什么二次元,嘴笨、人傻、老掉链子、不会说话、不会追女孩子……”
我尴尬地把头埋下。晴哥真是的,一点情面都不留呢。
“哎呀,你不要难过嘛。”吴瑕苦笑着拍我的脑袋,“小晴这样,明显是把你当自己人呀。我觉得吧,她像是把你当成自己的……弟弟!”
我……我笑着流泪算了。晴哥比我小四个多月啊……哎,不过她的心理年龄,比我大十岁都不止,把我当弟弟,我也没法反驳……
总而言之,突如其来、石破天惊的海量信息,逐渐被捋清了条理。对了,也许并不是毫无征兆。去年有一阵子,吴瑕欲言又止的态度,也许就能解释得通了。她掩藏的秘密,并不是秋子的,而是我的……
“为什么……一直不告诉我呢?”我问。
“这个嘛,是小晴的意思。”吴瑕偷笑,“她让我不要让你知道这层关系,这样今年八月,她就能给你一个惊喜。”
“咦?”
“今年暑假,她计划来墨尔本。”吴瑕轻松地说,“她说,到时候她会和我一起出现,吓你一跳!”
何止是吓一跳,这是要吓出人命啊。我已经可以想象,假如没有这场变故,我毫不知情地过到八月,某天吴瑕叫我出来,一见到她,从她的背后,突然跳出了一个穆晴,浅笑低吟,春风拂面……画面太美。
“其实啊,她要过来,我压力很大的。”吴瑕苦笑着说,“到时我没完成任务的话,我怎么好意思见她呢。”
“任……任务?”
“就是帮你一把,让你和那个女生在一起呀。”吴瑕眯着眼睛笑。
她略微俯身,意味深长地看着我。“小晴都跟我说了,你和那个女生的事。她叫……尤依,对吧?”
我耳根发烫,犹豫地点点头。“晴哥……怎么和你说她的?”
“她说,她很着急。她看到你和她的心里,都有一道坎儿,怎么也迈不过去……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,我跟她说,这种事情,都要靠他们自己的。在他们翻越障碍、却又使不上劲的时候,我们找准时机,借他们一把力,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事了。”
她眨了眨眼睛。“现在看来,这个时机到了……这次和樊悟,是因为她吗?”
一目了然。
“是的。”我郑重地说,“这是一个,很长很长的故事……”
*
我把吴瑕带到了五年前的九月,带到了我高中的第一天。然后,我将自己和尤依的共同经历,以及一些重要人物在之中扮演的角色——包括樊悟、美姐、穆晴——全数讲给了吴瑕。
身处孤独寂寥时与她的初遇、因志趣相投而点燃的微弱火苗、把我带出小屋的邀约、被决定未来后古镇的夜谈、共同景仰的姐姐追梦的历程、网络暴力漩涡中的绝望与希望、放弃穆晴后对她的初次动心、日本之行时开始破土的情愫、离开中国后相距万里的思念、音乐会晚上破茧成蝶的告白、陷入黑暗时最后的星光、樊悟的背叛催生的隔阂、决意同归于尽的复仇……
我的叙事技巧并不高超,思绪时常跳跃,条理也不甚清晰。吴瑕能明白吗?也许我并不是在讲给她听,而是在把这个故事,重新讲一遍给自己听。
讲完了。讲得真是够久,白昼已经蔓延开来。然而天色并没有明朗多少,阴云依然密布,厚厚地遮住了晨光。
在我沉默的时候,吴瑕轻声地呼吸着。随后,她抬起眼帘,望着前方,若有所思。
“你们因为一种叫二次元的文化认识……”她像是在呢喃,“听上去,那是个很不错的世界呢。”
“是吗……是吧。”我笑着说,“其实,也许不见得多好,比如这个世界,就有像樊悟这样的人……”
“但还有更多值得珍惜的人。”吴瑕向往地说,“有你的很多朋友,有你说的那个姐姐,还有她……虽然我一点也不了解,但是我能感觉,你们有过很多特别纯粹的快乐……”
我深受触动。纯粹的快乐……我感慨又感激地看向吴瑕。这份理解,是多么的宝贵。
但这份纯粹的快乐,终究是敌不过……
“已经回不去了。”我惆怅地说,“这些美好和快乐,已经离我太远了。”
吴瑕微微皱眉,没有作声,我则两手缓缓相握,呼出白色的水汽。
“高一的时候,我跟她说,我的心里一直都没有火,因为她和所有的朋友们,才让我有了生活的欲望。她说,我心里燃起的火,是靠我自己的努力,靠我的双手和双脚得来的……几年过去了,最后我还是辜负了她,失败了,没能实现和她的约定,什么都没有……”
我的情绪开始激荡。也许我该尝试克制,能成功吗?
“我经常看的动漫,最喜欢讲角色们是怎么改变命运的了。再弱小的角色也会成长,也会用自己的力量反抗命运。哈,所以动漫只是动漫,都是假的,只会骗人……我早就该抽身出来的,不该抱任何期待的。看看我吧,在命运面前,连一点点的努力都做不了……那些人和事,还有心情,我留不住的,也保护不了……”
我在发颤。因为寒冷吗?也许不是……
“其实我为什么要怪动漫呢。动漫有什么错?命运当然能改变了,但那个人不是我……她说得一点没错,几年了,我根本一点没变,那么弱小,除了在原地打转,什么都做不到。改变命运,那是强者的专利啊。像我这样的人……只配得上失去和失败啊。”
又呼出了一团白气。我捏紧两手的骨节,悲戚地看向东边的晨曦。
这样的自暴自弃,颓废而令人沮丧,却也是与我这个弱者与败者,最相匹配的情绪了,是我回避失败的、最后的庇护所。
但就算是它,也被摧毁了。
“雨啊,我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了。”
我顿觉惊诧,颤巍巍地看着绷紧了脸、神情严肃的吴瑕。
“以为说这些话就能逃走吗?”她一语道破了我的情绪本质,“可惜你躲不了。不管你躲到哪里,我一定要把你抓回来。然后,给我好好地,把你的问题给打趴下,知道吗?”
她的手指,迎着晨曦,戳向我的眉心。
“你实在是……太自大了。”
*
“自……自大?”我困惑道,“什么意思?”
“就是自大的意思。”吴瑕不满道,“你实在是,太把自己当回事了!”
她哀叹一声,接着说:“你说什么改变命运,心里想的一定是,只要凭自己的努力,哪怕是再绝望的处境,也一定会被逆转……做不到就一定是努力不够,一定是自己不行,一定是因为,自己不是主角……”
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激愤。“人当然要努力,拼上性命地去努力,成为更好的人,但不是因为努力了就能改变命运,绝对不是!努力从来都没有错,错的是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,认为整个世界,都在围着自己转!认为自己的人生是一部连续剧,熬过起伏的矛盾冲突,结局就一定会有个说法!可人生明明就是迷宫啊,永远不会知道终点的模样,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发生的事情,绕不开陷阱那就是绕不开,走丢了那就是走丢了,不会有人按照写好的剧本来救你,不会有注定的奇迹……”
我彻底语塞。
吴瑕说了一连串,却没有鼓励我,倒像是在狠狠地打击我。
“好消沉哪……”我惨笑道,“内心明白这些都是真的,但一想到这件事……想到自己的努力那么微茫,连半点意义都没有……还是会觉得难受啊……”
“没有意义?”吴瑕无奈地摇头,“你看,就是这样,一说到意义,潜台词总是特别宏大、特别光鲜的景象。就是因为把意义看得太重,心理负担也越来越重,然后明明力所能及的意义,也变得遥不可及……
“像我们这么渺小的人,被困难打败,不是很正常的事吗?但反过来想,就是因为这么困难,就是因为人生痛苦多于快乐,偶尔一次的成功和夹缝里的快乐,才会这么宝贵,对不对?这不就是,我们人生的意义吗?”
我被震撼得不能呼吸,呆若木鸡地回味着吴瑕所有的话。
对了,豆师傅今年来墨尔本,也说过类似的话。夹缝里的快乐……这就是他现在的追求。可他还说过一句,要想兼顾快乐与压力,就必须变得强大,可是……
“偶尔一次的成功……”我呢喃道,“我能做到吗?就算那样,我的力量,还是……”
“唉,又来了。”吴瑕叹道,“都说了,你想得太多,看得太重!这样吧,我告诉你一件,你可以抓住的成功……”
她温柔地翘起嘴角。
“回去找那个女生,跟她和好。”
我霎时全身僵硬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力所能及的事……吗?”我吃力地问。
“当然了,你在想什么啊!”吴瑕放松了神色,“这种事最简单了,简单到踏出了第一步,你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我胆怯地嗫嚅。
“哎呀,你看看你,心态没放好,连自己已经做了努力都意识不到。”吴瑕无可奈何地苦笑。
“诶?哪有啊……”
“昨天呀,昨天。”吴瑕急切地笑,“为了那个女生,把樊悟都打成那样了。怎么,做了还能不认?连这种事都做了,不继续下去,观众都要生气的哟。”
我还在犹豫,却被吴瑕一把抓住了双手。
“睁开眼吧,雨。”吴瑕认真地说,“你不比任何人差,别人能拿出勇气,你当然也能。不,你已经拿出来了。相信自己,相信自己的力量,只要自己问心无愧,她看到也好,看不到也好,你的努力,就绝不是毫无意义。”
我刚才就一直震撼的脑袋,听到吴瑕的最后一句,迎来了一声最响亮的轰鸣。
然后,它逐渐平静,逐渐安稳,逐渐……看清了前方。
我的眼眶变得温热。我于是把头扭开,看向远方的白昼。
乌云散开了些许,透过缝隙,一道绚烂的晨光,洒在阴郁的墨城。
眼前的景象,变得那么模糊。眼睛和景色之间,隔了一层柔软的滤镜。
“没事。”我身后的吴瑕说,“我不会笑你的。”
我笑了,伸出手,把滤镜擦掉。
“她讨厌我哭。”我轻声说,“而且……没什么好哭的。”
我看着云开雾散的天际。
我做好了决定。
*
在我启程之前,有一个小小的插曲。
我和吴瑕蒋杰超吃过午饭,就准备回家了。吃饭的时候,吴瑕问起了一件事。
“早先听你说过,尤依有个喜欢音乐的表姐,对吗?”
我点点头。“怎么了?”
“我在想,如果她真的想实现梦想,也许……我可以帮她一把。”吴瑕露出自如的微笑。
在我愣神的时候,吴瑕拿出手机,点开微信,翻到了一个名字。
“这是我一个表哥,现在正在一家音乐公司当总监。”她给我看手机,我则出神地盯着屏幕,“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?”
“意思是……”我脑海里的概念逐渐清晰。
“嘿嘿,我把他的名片发给你。”吴瑕笑呵呵地说,“你让那个姐姐和我哥联系吧?接下来的,就看她自己咯。”
收到吴瑕的消息,我依旧出神地看。
那张小小的名片,像一块嵌在黑暗中的小小窗玻。透过它,光芒洒落,希望重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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